在美國開「深夜食堂」的北京人
文|蔣賀子編輯|張薇攝影|蔣賀子
孫達把他的配方和經營模式都教給了邁克爾,後來,據他說,邁克爾摸清了門道便不再提合作而是自立了門店,做了一家賣餃子的餐車。邁克爾也很勤奮,很快開出了門店,食品的配方也做了自己的改良,開得紅紅火火,搶去孫達不少生意。
2016年夏天,孫達聽說邁克爾對「北京站」現在所在的店面感興趣,他便靠著在「夏村兒」混了多年的交情,搶先盤下了店。因為距其中一家Marco & Luca步行距離只有5分鐘,他不打算把它開成連鎖店之一,索性起名字叫做「北京站」。「想北京了。」孫達說。
Marco & Luca的風格是討美國人喜歡,賣的是配甜醬的炸餃子。「北京站」卻不同,孫達用來玩票似的取悅自己——白天由美國員工看著,與Marco & Luca菜單相同,3塊5一份餃子,4塊一份麻醬麵。到了傍晚,員工下班回家,這裡便成了孫達的「深夜食堂」。有肉比面多的煎餅,熱騰騰的白粥和菜單上沒有卻永不斷貨的啤酒。開業第一周的時候,他不要錢,尤其是中國留學生來了,還要送大米粥。過段日子,他開始收錢,6塊5一個包滿肉的煎餅,不過有時一高興,錢又不要了。
留學生孫少然記得他第一次去「北京站」,孫達聽說他是北京人,就從後廚端出來他燉肉時燉的大棒骨,拿出幾瓶百威。孫少然喝著酒,啃著棒骨,感覺回北京了。
還有一次孫少然去是晚上9點,孫達本來已經關了煎餅機準備打烊,立馬回到他的開放式廚房,打開機器預熱。那天,孫少然一掏兜,發現錢包沒了,孫達一聽,就要鎖了店門幫著出去找,讓孫少然給推了回來。錢包是早些時候去火車站接朋友的時候掉了,居然還在原地。孫達見找著了,眼角立刻笑出了魚尾紋,說起俏皮話兒,「你看咱們這兒人多樸實,紐約人柏油路里壓一個鋼鏰兒都能摳出來。」
那次,料理台上兩盒都是香菜,忘了擱蔥,煎餅里卷的豬肉得放了有小半斤,又送了孫少然一行人幾碗大米粥。最後,只收了6塊5。
深皮膚、高鼻樑、大個子,那會兒孫達還留著長頭髮,進廚房要扎個辮子。他習慣穿著Marco & Luca的工服,一米八八的個子,幹活兒不彎腰,背挺得直。頭上戴著頂兒子戴夠了的棒球帽,襯托得他年輕了些。用孫達自己的話說「看著像53年的,其實是63年的。」
孫達當年是北京八中的排球隊運動員,一直練的是主攻,可惜個頭長到一米八八就停下了,改二傳也來不及了。學校分配他去體育大學讀書好以後當教練,他拒絕了,出來做買賣。他說錢是掙著了,但也都花了,因為自己太愛玩兒。晚上常常去回龍觀唱歌,回龍觀那會兒還是大農村,如今二手房均價已5萬多一平方米。
後來他承辦了國務院僑辦的一個外事餐廳,接待外國友人,也因此被一個德國老闆發現,挖他去德國當廚子。他已記不清那是85年還是86年,他在中國自己掙得比德國老闆開得工資多,但那時候「出國是至高無上的」,孫達說。
在德國「漂」了段時間後,他離開了德國老闆,不會講多少德文的他很有膽量地在東徳的軍營附近承包了一家肯德基和一家必勝客,也是在那裡學會了開連鎖店的運營模式。以為自己根本不會結婚的孫達還在德國成了家。妻子是南斯拉夫人,在德國躲避國家的內戰。兩人相識在一起工作的中餐館,「我遇到他前就夢到過他。」妻子德拉加娜(Dragana)曾對弗吉尼亞一家媒體說。
他們的大兒子在德國出生,孫達給他起名叫馬可(Marco),希望他可以像馬可波羅一樣讓歐洲了解中國。老二和老三也都是男孩,他們的名字取自馬可波羅的朋友盧卡(Luca)和尼可拉斯(Nicholoas)。
因為妻子無法在德國入籍,孫達隨她以南斯拉夫難民的身份來到了美國。剛到「夏村兒」時,孫達在中餐館打過工,也做過建築工人,直到2001年他閃了腰,很久無法工作,才決定了自己開小館子。
人的半輩子,說沒就沒了,回憶起來時就像摁了快進鍵。現在,他54歲了。一切安頓下來,孫達越發想念當年的北京。「你看那早上去跑步啊,有人打太極拳,老人去溜鳥兒,回到筒子樓里,跟鄰居打打招呼,去買個東西,完後人家說『嘿,孫達,你去買東西幫我帶點兒來。』就這種親情。」
往往越是早年的印記越彌散不去。現在,本來是個隨便一開的「北京站」,成了他每天最上心卻不掙錢的生意。孫達早上四五點起床,去幾家餃子店轉一圈,就來到「北京站」。
他把「北京站」經營成了留學生們嘴裡的一個傳說:有人說,去了「北京站」就走不了了,大米粥剛要喝完孫達又給你盛上一碗;還有人說,「北京站」不賣酒卻永遠有酒喝;很多人說,去「北京站」甭管幾個人點一個煎餅就行,點一個孫達能給仨。
這個深夜食堂的關門時間是看孫達心情的,聊得開心時,他會營業到午夜。孫達給店裡搬去了一個大音響,酒過幾輪,他會放起《再回首》和《瀟洒走一回》,還有他最喜歡的《跟往事乾杯》。
看到留學生孫達便打開話匣子。他愛給他們講人生哲理。
「有人像馬,有人像牛,有人像猴。」他這是鼓勵他們按自己的興趣發展。
「人要忠誠,對待國家,對待朋友。」 還有,「人的腦子要學會急轉彎兒,千萬學會調整。」
一個留學生說,第一次聽他講這些故事會覺得他像爸爸。不過後來聽多了,發現他又有點像爺爺,常常會重複地講著這同樣的幾個理論。你剛想走,他卻又給你開了瓶酒,盛了碗粥。
孫達很難在家人面前展現這一面。他的英文沒有好到可以如此苦口婆心地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他戴著兒子喜歡夠了的棒球帽,卻不知道上面的A是亞特蘭大勇士隊的隊標。他和妻子聊天並不容易,偶爾還需要連蒙帶猜。
「來這兒這麼多年,我也不懂美國,孩子們喜歡就行。」孫達沒有徵兆地冒出這麼一句。「我真愛的東西都留在家了。」
任性的「北京站」就像孫達給自己造的一個夢。他在「夏村兒」最好的朋友之一、地中海餐廳的黎巴嫩老闆拉伊夫(Raif)看著「北京站」的不良經營替他起急。拉伊夫建議孫達把「北京站」變成披薩店,因為披薩成本低,賣點可以是買一贈一。
孫達接受了他的建議。披薩店就要開張了。孫達的夢也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