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告訴我,這是在下大棋
根據湖南鄉下一位大齡秀才的推算,大清馬上就要完了,大廈將傾,只差臨門一腳。
他手頭掌握了不少情報。
他聽說,當今的雍正爺篡改詔書即位,還把二爺的妃嬪收了。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雍正這樣的行為,堪稱道德敗壞,為天下人所恥。
他聽說,泰山崩塌了四十餘里,孔廟遭了火災。在一名讀書人的眼裡,這意味著上天有怨,所以降下災禍。
他還聽說,雍正一心打造新朝氣象卻不成,鑄就的新銅錢含鉛多含銅少,字跡模糊,誰身上有個雍正錢,都要扔到溝壑里,因為有流言說,「雍正錢,窮半年」。
儘管這些情報,都來自於過路的犯官或者讀書人之間的口口相傳,但這位叫曾靜的湖南老大爺深信不疑。
更何況,洞庭湖水患,良田變澤國,餓殍遍野流民遍地,是他親眼得見,決不能錯。
天下將有大變故,他不想錯過。
1728年,他寫了一封信,交給十分崇拜他的弟子張熙手中,讓他親手送到千里之外的川陝總督岳鍾琪手中,號召他起兵舉大義。
因為他聽說,「西邊有個岳公,甚愛百姓,得民心」,並且雍正「屢次招他進京,要削奪他的兵權,殺戮他」。
一切都是聽說,所有的聽說,構成了曾靜對天下大事瞭然於胸的自信。
三十多年後,一位叫邁爾·阿姆謝爾·羅斯柴爾德的猶太人開始創建自家的銀行生意。
這是老羅個人的一小步,卻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的一大步。
在幾代人的接力經營後,家族事業欣欣向榮,子孫枝繁葉茂,業務橫跨歐洲,成為19世紀世界上最為富有的家族。
權力、財富,滋生嫉妒,嫉妒引來栽贓。
1882年法國巴黎大聯盟銀行倒閉,家大業大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成了背鍋俠。
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一本叫《科因金融學派》的小說不僅講述了家族的秘事,還附有一幅形象化的插圖,整個世界被英國版圖模樣的一條章魚用它的觸鬚籠罩著,並且註明「羅斯柴爾德家族」。
二戰時期,因為猶太身份,又被納粹拿來醜化宣傳。
1995年美國還出現了一部紀錄片,叫做《The Money Master》,試圖把歷史事件與羅斯柴爾德的家族發展聯繫起來,這樣會更抓人眼球。
但觀眾並不買賬,很多人覺得那裡面的考據不夠充分,也不夠真實。
財富和權力,陰謀和陽謀,戰爭和選舉,侵略與反抗,擁有這麼多可以包裝的要素,這是一個多麼值得推銷的故事。
江山代有人才出,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貨幣戰爭》走來了。
「《貨幣戰爭》更像是電影《地道戰》里的那半夜被敲響的鐘聲,鬼子已經悄悄地摸進了村,希望我就是那個敲鐘人。」
作為一個美國人,作者宋鴻兵替中國人操碎了心。
該書出版時正值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富起來的中國人遭此難關,人們需要一套理論來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
《貨幣戰爭》成了不少人的解藥。
在宋鴻兵看來,滑鐵盧戰役、美國獨立戰爭、南北戰爭,到美國多名總統被刺殺,甚至經濟大蕭條,全部由羅斯柴爾德家族所領導的國際銀行家在背後操控。
他們透過策劃和資助暗殺、戰爭、經濟蕭條而獲得巨大利潤,並進一步掌握貨幣發行權,控制世界的經濟和政治命脈。
這是個驚世駭俗的觀點,如此龐大複雜的世界,竟然是一個家族在背後操盤,一切的困惑也迎刃而解。
大爺大媽、學生白領、專家學者,不少人為之傾倒。
電視台見了羅斯柴爾德家族後人,主持人竟然問:「羅斯柴爾德集團有什麼主張,怎麼進入中國經濟,控制中國經濟?」
嘉賓都懵了。
陰謀論的特點,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下大棋」。
烏克蘭危機、巴西雨林大火、國際原油價格、朝鮮半島局勢、日本首相更替,所有的事件都能和國內形勢聯繫在一起。
蛛絲馬跡環環相扣,險象環生引人入勝。
而這些「下大棋」的動機基本分為兩個,一個是「敵人亡我之心不死」,一個是「我們是最大贏家」。
典型案例,美國用轉基因食品毒害中國人。核心論點是當中國農業已經依賴西方轉基因種子時,西方會停止向中國提供種子而卡住中國的命脈。
阿根廷作為犧牲品,成了教學案例。
「僅10年時間,在轉基因技術進步的名義下,阿根廷的糧食自給能力逐漸喪失,整個國家的農業經濟徹底受控於外國權勢集團。」
而實際上,阿根廷人民自己糧食都吃不完,一直都是糧食出口國。
蘇聯讓我們穿秋褲失去抗寒能力、金融危機是外國洗劫中國的計劃等觀點都算此類。
「亡我之心不死」的最近觀點,應該就是美國軍人在武漢軍運會投毒,信眾頗多。
「我們是最大贏家」就不用舉例子了,隨便去路邊找個大爺,聽他分析分析國際大事,你會熱血沸騰,並對現狀無限自豪,對未來無限信心。
陰謀論與人類同歲。
作為左右國際局勢的頭號強國,美國是很多陰謀論的主角。在美國本土,陰謀論同樣盛行。
大致有五類:
第一類是認為某類下層移民群體與外國勢力勾結,破壞社會秩序,比如20世紀初美國人對德國裔移民和猶太人的陰謀論;
第二類是認為有一群人試圖滲透進美國社會,但是目前並未發現他們為非作歹,他們是隱藏在內部的敵人;
第三類是害怕暴民的動亂,比如奴隸主認為黑人奴隸有預謀叛亂,種族騷亂背後有陰謀;
第四類是認為某些秘密團體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比如共濟會、天主教會等;
第五類是宣揚某種神秘主義,並認為這是「上帝的計劃」的一部分。
中央情報局打著肝炎接種的幌子,用HIV病毒感染了大批非裔美國人;布希政府為了發戰爭財,自導自演策划了「911事件」等,都是盛行的陰謀論調。
當然也有貨真價實的陰謀,比如「水門事件」。
2020年是個特殊的年份。
在全球經濟增長乏力,科技長期未有重大突破,全球化副作用日益突顯的時候,一場新冠肺炎又禍從天降。
美國、義大利、西班牙、英國等國確診病例節節攀升,在中國付出極大努力控制住疫情後,這些老牌發達國家白白浪費了早做準備的機會。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各種論調四起,輿論場一片混亂。本來友好的氛圍開始惡語相向,互相猜疑。
這世上當然有陰謀,為了勝利無所不用其極,用點陰謀詭計算得了什麼。
但陰謀只能勝一時一地,不能勝一世勝全人類。更何況,那些設計過於精巧,跨地區跨時代的陰謀論,基本都是騙局,別太高估人類的管理協作能力。
我們何以擁有今天的現代文明?
靠的是自由、平等、博愛這些思想的指引,靠的是正大光明公平公正的行為準則,靠的是分工協作貿易交換的生產方式。
越是有懷疑的聲音,越是要堅持原則,不要為了口舌之快,為了一己私利,搬出那些早就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舊調調。
它毫無用處,害人不淺。
怎麼對待身邊出現的陰謀論?這還的確是個難題。
岳鍾琪見了張熙之後,作為雍正的寵臣,他立馬把信寄給了雍正。
隨後,曾靜被捕,由湖南押解送往京城,一路經由湖北、河南、直隸,這位年近半百的大叔才終於跑了趟長途。
在後來的供詞中,他稱大清稱得上「化行俗美,太平有道」,自我批評說「從前滿腹疑團,始得一洗落空」。
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為了活命,才寫了些溜須拍馬的話。不過這一路上,他的確是開了眼界。
在他五十年的生活里,一直生活在窮鄉僻壤,四書五經、《朱子語類》這些必考教材,都要託人到外省去買。
去州城考試,見到呂留良寫的《題如此江山圖》都能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快感。
幾本翻爛的舊書,幾條江湖上的流言,就是他了解社會的全部,就成了他推算天下的所有材料。
更加上他的親戚吹捧他是「濟世之德,宰相之量」,僅有的兩個徒弟敬他為天人,這都讓他自信心爆棚。
他哪裡知曉世道人心如何,哪裡知道岳鍾琪其實是雍正極為看重的寵臣呢?
自己沉浸在聽來的陰謀流言里,自以為天下在胸,拿來應用在現實世界,實在荒唐至極。
雍正沒有殺他,反倒製作了一本《大義覺迷錄》分發天下,就老百姓的種種懷疑做出說明。繼任者乾隆覺得不解氣,殺了曾靜又銷毀了書籍。
但陰謀論這玩意,越是解釋,越是有人相信。
引用一句話:「這爺倆都錯了,父親以為向天下人說明對他不利的傳言,便可讓謠言不攻自破,以為後代雪亮的眼睛會尊敬他。但是他的子民卻只記得了謠言,而忘了他的苦心。」
「兒子則以為把書毀掉,就能讓此事煙消雲散,而他的子民卻認為之所以要毀掉此書,就是因為書中欲蓋彌彰的杜撰千真萬確。」
陰謀永不眠,永遠有市場。
如果你身邊有人一臉神秘,跟你侃侃而談國際大事間的千絲萬縷,談美國軍人來武漢投毒的種種可能,談哪裡不行了哪裡要贏了的零和博弈等等。
請不要反駁他,因為這是他難得找到了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方式,他需要這份自信和安慰。
一笑而過就好。
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節奏來生活,好好工作,遵紀守法,待人和氣,對待未知的事情可以大膽懷疑,但一定要小心求證,不信口開河也不說大話空話。
這世界會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