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攻擊華裔老太罪犯辯護的華裔律師 ：我不在乎質疑，族裔不是我的考慮因素

今年3月中旬，76歲的華裔老太謝蕭珍在美國加州舊金山唐人街街頭遭到一名40歲白人男子的突然襲擊。被打得血流滿面的她抄起路邊的木板，奮起反擊了無家可歸者詹金斯（Steven Jenkins）。

該事件隨即登上新聞頭條，詹金斯因涉嫌襲擊謝蕭珍與另一名越南裔八旬老翁而被捕，在一夜間成為眾矢之的。

而為詹金斯辯護的是公設辯護律師艾瑞克·麥克伯尼（Eric McBurney），他和受害者謝老太一樣，同為華裔。

幾天之內，麥克伯尼的電子郵件里充滿了憤怒的信息，質疑他為什麼要接手為一個被指控對亞裔進行仇恨攻擊的人辯護。

「我的回答是：『因為他們是人，族裔不是我的考慮因素，』」 麥克伯尼表示。

48歲的華裔律師艾瑞克·麥克伯尼出生在台南，原名張富翔。

10歲時，他與家人從台灣持旅遊簽證到美國加州，父母把他與妹妹付託給當地親戚後，本打算兩三年後再赴美團聚，但因故沒能成行。自此，他輾轉被送到四五個收養家庭，在華裔、古巴裔、愛爾蘭裔的家庭都待過，足跡遍布美國各地，直到在北卡羅來納州被一個愛爾蘭裔白人家庭收養後，他得到了「麥克伯尼」這個姓氏。

從此，張富翔變成了艾瑞克·麥克伯尼。

17歲時的麥克伯尼曾經誤入歧途，因涉嫌參與偷車而被刑事起訴。雖然他當時未成年，但他稱，代表律師卻沒有為他爭取少年犯的待遇，反而為他準備了認罪協議，他從此成了一名「非法外國人」（illegal alien），並因為有案底只能一直打零工，而且錯過了入籍的機會，直至20年後才成為美國公民。

但麥克伯尼始終沒有放棄成為公設律師、幫助弱勢群體的理想，並最終獲得了猶他大學英語文學碩士學位，愛荷華大學法律學院的全額獎學金。「我想成為我當年沒遇到的好律師，」麥克伯尼說。

接手謝老太的案件前，麥克伯尼並聽說過這起襲擊事件。

「當我拿到這個案子，我不知道這會是一件不簡單的事，」麥克伯尼解釋道，公設律師的案件都是隨機分配的。公設律師薪酬由政府支付，專為無法承擔私人辯護律師費用的被告提供辯護。

直到中、英文媒體蜂擁而至到法庭外採訪麥克伯尼，他才意識到這宗案件不同尋常，他開始擔心：「這傢伙怎麼會得到公正的審判？」

謝老太被襲之時，正值美國出現多起攻擊亞裔的暴力事件。事發前一日，一名21歲的槍手掃射亞特蘭大多家按摩店，8名受害者有6人為亞裔，而警方卻表示槍手動機並非種族仇恨。謝老太被襲事件猶如最後的導火索，立即掀起群情激涌，美國多地出現反對歧視亞裔遊行，「停止仇視亞裔」（#StopAsianHate）一度成為社交媒體上的熱詞。

麥克伯尼表示對傷者及其家人的同情，但他指出，案情比表面看來更為複雜。「此案與反亞裔仇恨無關，」麥克伯尼說， 「詹金斯在過去五年中平均每年有五次精神疾病的緊急情況。」

在襲擊發生後的幾個月里，麥克伯尼與公眾輿論以及他所說的虛假敘述展開了執著的鬥爭。

今年4月，麥克伯尼公布了長達7分鐘的案發當日監控錄像，試圖消除公眾對於詹金斯出於種族仇恨而犯罪的觀念。

錄像顯示，當日較早前，光著腳的詹金斯在路上四處遊盪，外褲滑落到膝蓋處。在襲擊謝老太與越南裔八旬老翁范玉（Ngoc Pham，音譯）之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曾被多個陌生人推搡、襲擊，頭部多次被擊打。旁觀的路人之中也無人伸出援手。

詹金斯蹣跚而行，後來，他在街角遇見謝老太並一拳打在她臉上。而他隨即被附近的保安制服，按倒在地。此時，受傷的謝老太拾起木條向他的腿部擊去。

這個視頻後半段通過社交媒體與新聞報道傳遍了全球：眼部受傷的謝蕭珍情緒激動，揮舞著木條用廣東話哭訴「為什麼要打我」，臉上帶血的詹金斯則被抬上擔架送醫。

輿論將謝老太作為勇敢反擊種族歧視的英雄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甚至還登上了美國熱門脫口秀節目《周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一個為謝老太募集醫療費的眾籌活動最終募得超過100萬美元，最後她與家人決定全數捐贈給反歧視的慈善機構。

而詹金斯則被視為仇視亞裔的代表人物遭到了口誅筆伐。作為他的辯護律師，麥克伯尼認為，這種看法其實「簡化」了實情。

「我從不懷疑存在針對亞裔的歧視，」麥克伯尼說，他在種族主義更為根深蒂固的美國南方長大，稱曾親身經歷過系統性種族歧視，體驗過格格不入、缺乏歸屬感的生活。「在那裡我就是所有的亞裔人口」，「你總覺得自己不屬於自己。」，他強調「『張富翔』對亞裔遭受的歧視感到非常憤怒！」

但他堅持，此次襲擊是患有精神疾病的詹金斯因當日多次被無故襲擊、最終動手傷人的社會悲劇。

麥克伯尼在公開聲明中寫道：「那個可怕的早晨有三個被襲的受害者，謝女士，范先生，以及詹金斯先生自己。」

麥克伯尼稱，詹金斯此前曾在德州有相對正常的生活，擁有大學學位，還育有一子。他患有精神障礙，在過去10年都無家可歸，但並無暴力與毒品史，他對襲擊當日的情況沒有準確的認知。

麥克伯尼認為，在舊金山許多牽涉遊民的案件中，精神疾病是關鍵所在。「坐牢不會解決這個問題，甚至會讓其惡化。」他正為拘留中的詹金斯爭取專業診斷與精神治療，「這些人需要幫助。」

遊民泛濫近年來一直是舊金山棘手的地方問題。灣區的經濟發展創造大量就業機會，但房屋價格逐年上升，大量人口無法承擔住房費用。

根據近期統計，舊金山市內有超過8000名無家可歸者。相關研究報告指，要解決這一問題，需要提供住房、戒毒及心理治療援助，所需的預算高達120億美元。

但許多要求保護亞裔美國人權益的人們認為，詹金斯必須得到應有的制裁，才能讓亞裔社區再次感到安全。

一些亞裔領袖指出，涉及種族主義的攻擊往往被當局忽視，嫌疑人通常只以襲擊罪名起訴，而非仇恨犯罪。仇恨犯罪是一種刑事犯罪，是出於對性別認同、民族背景或種族的偏見：犯罪者選擇受害者基於他們的身份，或他們被認為是誰。

華盛頓美國大學的助理教授珍妮絲·愛瓦瑪（Janice Iwama）說，將一種行為定義為仇恨犯罪，可以讓社區放心，讓他們受到保護。她說如果仇恨犯罪沒有得到重視，人們可能會覺得他們不受法律保護，「他們可能被攻擊，但沒人去做什麼。」

但麥克伯尼認為，像詹金斯一樣的遊民一直被公眾視為「隱形人」，直到他如今成為仇恨亞裔的「標誌」，「這是恐懼與不包容遭致的結果。」

他收到了大量來自亞裔的抗議與批評，指責他「抹黑亞裔族群」、「仇視自己的族裔」、無視亞裔老年人的傷痛，他身在台灣的父母也對此表示不解。但麥克伯尼說，他對這些質疑並不在意，它們反而讓他更有動力為詹金斯辯護。

「我的委託人是人人都覺得可以歧視、憎恨的人。」輿論或許已經審判了詹金斯，但麥克伯尼稱，作為公設律師，他預設委託人是100%無辜的。

因為新冠疫情導致美國各地法庭大量案件積壓，詹金斯被訴攻擊兩名亞裔老人的案件或排期到年底才會開審。他面臨六項控罪，其中包括兩項虐待老人罪。

此前，法官決定將他繼續收押，原因是他無家可歸，可能造成公共安全威脅。法官同時要求對詹金斯進行心理評估，判定他是否有精神疾病。

麥克伯尼似乎是詹金斯唯一的依靠。他說，希望人們更加深入了解此案案情，往後試著不以第一印象來判斷他人，「特別是當你曾經身為少數派、明白遭受那種待遇是什麼滋味。」

「當全世界都反對你的客戶時，公設辯護律師會說，『這是我的工作』。」